邱志杰:一个房间里的总体艺术
来源:中国书画网 作者: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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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之屋》,2015年,表演
运动于生死之间的静物
展厅里的那些东西,此刻是表演所发生的舞台,或者装置作品,或者表演所使用的道具,或者他们就是表演者本身。而那些人,那些在这些物体的旁边活动了20个小时的人,只是一些能量,或者只是时间的标记。这些物品此刻被视为艺术品,被凝视,但昨天他们还不是,昨天他们还只是明美术馆仓库中的一些东西,上几次展览的艺术品的包装木箱,或者一卷胶带纸。明天,它们可能将回到物品的状态。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们可以是收藏品,价值连城。也可以是垃圾,这无损于它们。因为他们曾经拥有过一种和世界的象征关系。它们曾经伴人生死。伴人生死之物,我们才称之为静物。
静物是Still-life。它是静止了的有生命的东西。它们没有动,但是你凝视着它们。凝视它们这个动作,唤醒你的这样的意识:你正在从生向死而去。这样的物,才叫静物。
杨·罗维斯说他所创造的是边界图像border-image。这个边界,是戏剧与日常,也是生死。或者是时钟的指针在这一格和那一格之间的边界。
一个日常物品在什么时候成为装置作品,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从生活者变成表演者,一个人的故事如何成为所有人的故事。一个人的个人的经验如何成为神迹。这里面发生的变化是流动中的一种能量的聚合,你把自己扔进一个不可知的漩涡里面去冒险和遭遇。在一瞬间,一些东西相遇。
静物是为了提醒我们,必须要反复地,反复地重新决定。我们决定要不要一起度过一个小时,或一夜,或20个小时,或一生。我付出了时间,你也付出了时间,因此产生了互相要求,产生了权利和权力。我们和我们所见之物,因此成为生活的证据。两个小时或20个小时,对于宇宙来说并无差别。
为什么要把表演拖到20个小时,如果要再长下去可以变成365天的表演,或者更长,我们一起做一个30年或一生的表演。我们曾经可以把某些时间称为剧场时间,而某些时间称为日常生活。生活结束,大幕拉开。大幕闭上,你走出剧场,阳光晃眼,你揉揉眼睛,街上的景物重新有了对比度。不是这样的戏。现在我们并非是随时随地走进去或出来,我们即在剧场里,也依然在生活里。生活中没有想起开场的铃声。
从前年开始,我在中国美术学院的装置课程,改名为“物体剧场”。在课堂里,我们摆弄学生们从各种地方弄来的物品而已。突然在某一个时刻,它成为装置作品,获得一个标题。然后标题突然有事走了,物品们突然失去了管制,没有标题的物品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可靠,这样的关系管不住物品。它们开始跑动,开始重新寻找、挑逗、试探、接触、融合。直到另一个标题突然出现在心中。物品的关系重新变得可信。一种临时的可信。这就是静物。
房间是死去的父亲留下的。物品是也正在死去的我们所面对的。没有任何一个物品天生是艺术品,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天生就是戏剧。我所认为的总体艺术就是这种随时随地的变身的一种状态。装置不是用物品做的分类命名集,戏剧不是用动作做的分类命名集,而是流动、能量,把自己丢进激流去遭遇。
《父之屋》,2015年,表演
各行其是的仁者
这时,观众并没有浸泡在黑暗中。观众们并不是一个群体。其实一千个哈姆雷特还是同一个哈姆雷特。因为那时没有一个观众会被另一个观众误认为表演者。而这时,我们经常会看到另一个观众。我看着一个观者正在如何看杨·罗维斯和他的妻子。这里只有很多“观者”,而没有成为一群“观众”。作为群体的观者们,重新被分割为个体与个体与个体。他们之间的距离、位置,重新有了意义。
作为群体的演员也重新成为个体与个体。他们互相观看、感应。用“默契”来描述尼德剧团的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是不够。用剧本来指挥他们各司其职更加错误。用哨声来统一他们则完全是死亡。这样的人是军队的反面。这12个人是各行其是的共存者(coexistence)。与他者共存theco-Daseinofothers是会有失败的风险的。并非所有的同时活着,都能叫做共存。正因此共存有机会失败,也才有机会富于意义。在我们的时代,大多数共时的事物和人物,并不共存。他们只是contemporary·仅有当代,无能共存的人们,将没有能力无常,将没有能力使用父之屋。
表演者/行动者与观者之间,也互相感应。人多的时候,人看得认真的时候,装置上面的那些人,有一种积极配合的反馈。而积极的动作,也让观者无法离去。观者接收到一种协商,有点像中国人讲究的“面子”。我付出了,现在轮到你付出。你无法躲在“群众”中走神。你只是独自面对着一个对着你自行其是的人。这是狭路相逢和在劫难逃。目光与目光短兵相接。闪避在手机和照相机的镜头背后的眼睛是怯弱的。因为你在共存的邀约中落荒而逃丢盔弃甲。你不敢置身于现场。逃离现场,躲进概念。逃离此刻,躲进未来的记忆。什么是现场?现场就是你不能听说,你不能用照相机先记录下来未来再来回放。现场是逼迫上来避无可避的力量。需要你挺身而出的地方。命运就是现场,因缘就是现场。
父之屋里,这些避免成为群众的人。他们应该被叫做“群/个体”。他们不是大众、观众、群众,他们是一个又一个共存着的个体们。
儒家说“仁”。汉字的“仁”是两个人,inter-indivituals就是“仁”。也是感受力sensitive,特别是对他者的痛苦的感受力。不仁,就是对痛苦丧失了感受力。肉体会麻木不仁,心灵会为富不仁,两个人之间互相不感受,是为不仁。不仁的二者之间没有义。
父之屋里,活跃着感性被激活的的人与人。他们是各行其是的仁者。
通过象征走向自由或逃离象征走向自由的兔子
或者同时发生。不,戏剧不是时间性的,戏剧是时间的敌人。正如戏剧是生活的敌人。今天的生活有了更严格的脚本,朝九晚五,倒计时和打卡。我害怕约会。让我们相处一下看看。戏剧的使命就是把时间从时间制度下重新解救出来。让时间重新成为家园。
杨·罗威斯不但对戏剧,对于装置,或者整个艺术和日常的概念提出的问题都是尖锐的。
混沌中涌出象征。其实象征的礁石一直埋伏在激浪派的混乱的激流中。它会不断闪现。当你把世界阐释成失控的、混乱的、不可理喻的,两个互有连接的细节都能让你对意义的存在恢复信念,让你对遭遇感恩戴德。因为一切都由偶然构成以至于某一块木棍倒在某一个位置它由于不可排演,而导致成为必然。从松放、流动中发生巧合的时候就成为启示,成为象征。这个象征能够战胜你体内的熵。让人感激。让你对理性的存在和对秩序的存在重新建立恢复信任。
而当象征统治了世界,你只能在严紧的象征逻辑里面运行时,一点点逻辑之外的质感溢出都是解构的力量。物品的肉感和行动的质感会夺路而出成为系统的破坏者。它会颠覆和解构掉一个象征体系,让这个控制狂式的的象征体系变得非常的脆弱,破除神圣感,让象征尴尬。让瓦格纳功亏一篑。兔子从未活于丢勒之手,也未曾听懂博伊斯关于绘画的阐释。兔子允许你寄存象征,却注定会弄丢它们。
所以,既要逃离激浪也要逃离瓶装水。既要反抗红绿灯也要反抗迷宫。既要逃离弗洛伊德也要逃离容格。神的世界太富有意义,而物种的狂欢早已濒危。用混沌来冲刷象征的锈迹,用象征之网来从激流中捞取意义,兔子才有机会存活下来。既作为物种,也作为艺术史。
大家都在各自死去的路上,所以才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