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诗画关系探讨：一个跨时代的当下人

“借山吟——齐白石的画意诗心”展近日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对公众开放。兹遴选冯朝辉与张晴羽合作之《齐白石诗画关系探讨》一文与读者共享。该文观点鲜明、新颖，是目前所见，探讨齐白石的诗歌、诗画关系及其背后成因较为深入的文章。相信或多或少会为读者朋友们理解齐白石的诗画提供一些思路。

齐白石《借山图》（二十三开之十四） 册页 纸本设色 30×48cm 1910年 北京画院藏

      关于齐白石的诗，在谈到诗、书、画、印之功时，其曾自评“诗第一，画第四”，《白石老人自述》中也有过这样记载：“骂我的人固然多，夸我的人也不少。从来毁誉是非，并时难下定论，等到百年以后，评好评坏，也许有个公道。”从上述言语中可以看出，齐白石极其重视别人对他诗的评价，也非常渴望别人对他诗的首肯与赞美，实际上是在意别人对其文化的评价，因为“文字能力的高下向来是中国画家文化底蕴的代表”。作为农家子弟、放牛娃出身的齐白石一生都在努力向文人阶层靠拢，此种情况下，作如此的强调便不难理解。那么作为后世之人，我们当如何正确地看待齐白石的诗与画。
 
      可以这么说，齐白石的诗与画在文化基础、境界追求，以及对情与意的表达上是一致的。如果你喜欢齐白石画中的大俗大雅，那么你必定欣赏他诗中的白话与格律；反之如果你将其画中的“俗”视为没文化，那么你必定认为其诗皆为“口头语”“顺口溜”。 

一、湖湘文化是齐白石诗画的共同基础 

      湖湘文化也即“湘学”是一种区域性的历史文化形态。有着自己稳定的文化特质。也有着自己的时空范围。广义上讲的湖湘文化是指以湖南为主体的近代区域文化。
 
      湖湘文化是中原正统儒学与荆楚人刚烈、倔劲的个性，在湖湘地域内相互渗透、揉合的产物，到了清代达到空前发展，不仅产生了一批重量级的科举政治人才，如王夫之、魏源、曾国藩、左宗棠、谭嗣同、王湘绮等，他们在思想学术上有着非凡的建树，提倡理学与经世致用结合的学术新风，而且在民国时期还诞生了黄兴、蔡锷、毛泽东、蔡和森、刘少奇等革命群体。在上述无论是国家科举政治人才还是革命群体人的身上，都充分体现出了深厚的中华传统文化底蕴，和勇于思考、敢于革命与创新的进取精神，这些特点便是湖湘文化内在的精神实质。作为齐白石艺术人生的母液，它同样体现在齐白石的艺术人生中。

湖南文化精英和革命群体

      比如他的主动选择与积极进取，遇到胡沁园后，能迅速融入乡绅文人阶层；遇到王湘绮后，又找到了一把进入更高文人圈的阶梯；遇到夏午诒、郭葆生后，能走出乡土，突破原有知识体系，践行“行万里路，画万担稿”的人生理念；遇到陈师曾后，又艰难地十载关门，自我否定，大胆地开启“红花墨叶”的衰年变法之路。同时齐白石又是倔强的，初入北京陷于困境却发出“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一切画会不得加入”“人骂我也骂人”等的豪言壮语。当然齐白石又是爱国的，与其同时代的画家相比，没有谁能胜于齐白石对祖国的情感，他题识道：“祖国万岁”。可以这样说，湖湘文化不仅完成了对齐白石书画的初步塑造，而且完成了对齐白石人格精神的打磨，这些特点在齐白石的诗画世界中均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齐白石出生地  湖南湘潭县白石铺星斗塘

二、诗画兼具时代新风

      作为一个跨越新旧历史时期，历经社会大震荡，思想大革新的人，齐白石身上兼有新旧两个时代的特征，他的画同他的诗一样，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洗礼，同时又接受着新文化的冲击，他一面回望过去（传统），一面又追逐时代新风（未来），始终带着“当下人”的不舍与创新态度。因此，观念与时代赋予齐白石的矛盾性与互通性充分地影响着齐白石的诗学观念与书画艺术走向。
 
      现藏于辽宁美术出版社的齐白石作品《双蟹图》画面题诗：多足乘潮何处投？草泥乡里合钩留。秋风行出残蒲界，自信无肠一辈羞。这是一首自作诗，创作上始终没有背弃传统的声律规则。非但如此，在发现自己诗艺不精时，齐白石常对诗的格律、音韵、技法、典故勤加揣摩练习，以弥补不足，努力赶超身边的世家文人，这一点《齐白石自传》中有过明确的记载：回家以后，自觉书底子太差，天天读些古文诗词，想从根基方面，用点苦功。有时和旧日诗友，分韵斗诗，刻烛联吟，往往一字未妥，删改再三，不肯苟且。

      应该说，齐白石的诗虽略口语化，但仍属旧体诗范畴之内，与近代学者胡适推广白话诗所作的“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之类的“新文学范本”有着本质的区别。齐白石两次编修诗稿时都特地请近代藏书家、文学家樊增祥等帮忙删去音律不佳者，此举可以视为其精神归属于旧体传统诗范畴一个较为充分的例证。

齐白石《荷花翠鸟》纸本设色 135cm×33cm 北京画院藏

      然而他的诗在内容与规范上又与旧体诗不完全相同，在揣摩清楚诗词艺术的“镣铐规则”后，齐白石反而更加有底气，如同他的画一般，弃其雕饰繁杂，追求清新自然。他中年以后的诗不重辞采，诗风日益质朴清淡，正如其五十岁自言写诗：“皆口头语也”。这也是齐白石的人生态度，所以也势必体现在他的绘画艺术中。
 
      齐白石绘画作品，首先构图上严格地遵守文人画的法度，诗、书、画、印皆用心推敲与经营，相得益彰，可谓遵循传统，有着传统文人画的特质。但同时齐白石又积极创新，迎合时代新风，于绘画内容选择上，以及画面险峻的构图、艳丽的设色、大面积使用墨块等方面大胆突破、创新，这和他的诗一样地，体现了出于传统之上，又弃其雕饰繁杂，追求清新自然的风貌。
 
      随着时间的推移，齐白石的诗学与艺术观念在这种坚守传统桎梏与欲摆脱传统桎梏的矛盾中逐渐融合，构成了他笔下作品的独特艺术风格。

齐白石《借山吟馆图》（山水十二条屏之一） 纸本设色 128cm×62cm 1932年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三、诗画兼具雅俗共赏 

      齐白石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基，是从中国平民百姓中走出的文人，不仅带有典型的中国文人士大夫阶层所具有的气质、修养与格调，又深谙普通民众生活，有着下层人民的纯朴、天真与童趣。众所公认，齐白石“衰年变法”后的绘画得到了雅俗共赏的美誉。他的诗同他的画一样，同样可以用雅俗共赏来形容。这一点不仅体现在齐白石的题画诗上，其诗文的整体面貌亦是如此。

齐白石《燕归来图》沈阳故宫博物院藏

      现藏于沈阳故宫博物院的《燕归来图》为齐白石79岁所作。从画面款识可知，此为赠予《白石老人自述》一书的主笔人，也是我国著名的史学家、方志学家张次溪的作品，画面上老人题写了一首自作诗：七千绕道莫徘徊，叶落金陵秋气衰。燕子南巢终是客，西山犹在好归来。此诗符合近体诗的声律规则，是一首相对规范的七言绝句。
 
      再来欣赏此幅《燕归来图》的绘画，全幅布势均衡，笔墨氤氲，细微处精心刻画，省略处意境悠远。诗画相彰，不失为雅，乃中国文人意境表达抒发的典范。
 
      我们说齐白石的诗、画雅俗共赏，事实上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俗”大概是大多民间书生、画工难以逃脱的通病，而“雅”是需要深厚的传统文化基础的，不基于此，无法谈雅俗共赏，这也正是齐白石诗画作品的可贵之处。
 
      受新文化浪潮的影响，齐白石于绘画中积极谋求创新发展，在积淀了深厚的传统文化之功，为“雅”筑牢了基础后，他大胆创新。齐白石说：“我平日常说，说话要说人家听得懂的话，画画要画人家看见过的东西。”于是他写作诗文以口语、俗语、俚句入诗，是可谓“俗”，但因为有了中国诗词格律、音韵作基础，虽然语言上近“俗”，诗格、诗韵上却并不俗。绘画上也是如此，他取农事生活、乡村野趣、草蔬瓜果入画，题材可谓之为俗，但却因为严格遵照中国传统文人画的绘画法度、技法，文人的诗、书、画、印四艺尽现，共筑画面均衡，故其所选之物虽“俗”，画面却不“俗”。
 
      对于齐白石来说，无论是作诗还是作画，贴近人们日常生活的才是好的。

齐白石《古树归鸦》纸本设色 138cm×49.5cm 1949年 北京画院藏
题款：八哥解语偏哓舌，鹦鹉能言有是非。省却人间烦恼事，斜阳古树数鸦归。伯安先生清属。己丑八十九白石。
钤印：白石(朱文)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朱文)

四、诗画兼具叙事特征

      齐白石的诗和画都有着明显的叙事性，宛若故事情节，又似涓涓溪流，次第流淌、铺展开来。叙事性的诗搭配上叙事性的画，使得齐白石的绘画作品具有格外强烈的故事性和诉说感，即使是对单个物象的描绘也能恰当地营造出良好的氛围。
 
      如现藏于北京画院的这幅齐白石作品，画面题诗了一首自作诗：池上有芙蓉，倒影来水中。水中有双鱼，浪碎芙蓉红。虽是一首五言绝句，但却表达得较为生动，鱼尾打水的叮咚声，和搅碎又重聚的水中花影，可以即时地随着诗句浮现在读者的感官里。同时画面以红花墨叶法绘就，同五言绝句一样，颜色简单，笔墨随意、轻松，和诗一同述说着生活中的岁月静好。真可谓诗是无形的画，画是有形的诗。

齐白石《芙蓉小鱼》纸本设色 133cm×33cm 北京画院藏

五、诗画兼擅师古与揣摩 

      齐白石是中国绘画史上少有的高产画家，仅为题画之需所作的诗文为数就不少，笔者曾对《齐白石全集·诗文卷》（湖南美术出版社）中所录齐白石的题画诗进行过统计，达425首之多。考查这些题画诗可以发现，齐白石并不避讳对前人诗作的借用、改写与化用，对其自作的同一题材甚至是同一首诗亦反复揣摩、使用。

齐白石《风竹》北京画院藏

      北京画院收藏的《风竹图》和《墨竹图》，齐白石即反复借用了晚唐诗人郑谷的诗句：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移得萧骚从远寺，洗来疏净见前峰。侵阶藓拆春芽迸，绕径莎微夏荫浓。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全诗意境优美，通篇不着一个“竹”字，但句句均未离开竹，句句如画，给人以不尽的美的享受。

      他的这种反复师古与揣摹，同样在他的绘画作品上也有体现。齐白石对前人（徐渭、八大、金农等）的画作反复地临摹，并会作相应的画面调整。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题画诗的题材和内容选择上，齐白石对自己师学绘画的几位老师的风格亦有着明显的借鉴，如对徐渭、李复堂、吴昌硕等人的诗。虽然齐白石与他们间的诗文水平尚有一定的距离，但仅从其常规题材绘画作品的题画诗来看，无论是内容、情感，甚至是意境上时不时地都有对他们的模仿。从中可见齐白石学诗并不拘泥于某家某派，师学范围较为广泛。

齐白石《衰年泥爪图册》之《瓶花》(6/14册页) 24.9x33.8cm 1945年 中国美术馆藏


齐白石《衰年泥爪图册》之《梅花》(12/14册页) 24.9x33.8cm 1945年 中国美术馆藏

      作为一座永垂中国绘画史上的艺术丰碑，齐白石为后人所留下的财富是巨大的，其为中国画于世界范围内所带来的影响是广泛的。西方绘画大师毕加索曾说：“齐先生画水中的鱼，没一点色、一根线画水，却使人看到了江河，嗅到水的清香……有些画看上去一无所有，却包含着一切。”对于毕加索的这一评价，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汪曾褀又将其向文学方面进一步延伸道：“毕加索说的是艺术，但是搞文学的人是不是也可以想想他（齐白石）的话。”汪曾祺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他于文学上的发言是很有分量的。汪曾祺以一个纯粹文人的视角看到了齐白石绘画作品中的意蕴，并试图以此去指导文学，这也从侧面说明齐白石的艺术所具备的文人特征。

癸卯二月初四于湖南长沙交流

（本文摘自 冯朝辉 张晴羽 “‘一个跨时代的’当下人”《齐白石研究》（第十辑），本文亦为湖南美术馆举办的“‘齐白石与湖湘百年风云’学术论坛”发言交流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