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累:春宫画的历史钩沉
来源:中国书画网 作者:徐累
大概在九十年代初,我跟朋友去苏北搜罗古家具,偶然在一位乡村读书人那里看到一幅绢本散页,内容是山石隐秘处的男欢女爱,有丫鬟欲偷窥,正被另一个丫鬟劝退,画得精微,声情并茂。那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传说中的春宫画。
不久得到台湾出版的高罗佩《秘戏图大观》,内有大量的图例,使我眼界大开。中国春宫画中隐含了大量的信息,它与历史、宗教、养生、心理,风俗、家居,当然还有绘画风格的嬗变,年代的关系,都能作为一个考察的标本。不过在传统观念中,春宫画是不登大雅的,散轶也多,据说故宫藏有大量的春宫画,锁在箱中秘不示人,似乎应验了过去民间的一种说法,春宫画是用来陪嫁时“压箱底”的,目的是为了新人能够回家自学并无师自通。

《秘戏图大观》,作者/高罗佩
究其源本,春宫画本来就是官作,民间不过是到后来才上行下效的。史料佐证,中国春宫画起始于汉代,司马迁的《史记》中有提及,班固《汉书》也说起汉高祖的宰相陈平,某日到画室命画师画男女交媾图。史书还记载了汉景帝的儿子,也就是著名的风流人物赵王彭祖曾经请了很多画家,在后宫画春宫画。今人熟悉的汉代科学家张衡,他的文学造诣也很高,不过《同声歌》的内容却是赤裸裸歌颂性爱的,其中“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描写的就是以春宫画作为性爱指南的场景,不知道其时是不是还应该将他发明的地动仪搁在旁边。
当时的绘画有非常重要的实用功能,其中一项就是将美女姿容描绘下来,作为入宫宠幸的依据,供帝王挑选。这是画家的政治任务。王昭君就是因为不愿贿赂画师,被丑化后呈上,另入赐予匈奴的别册,汉元帝后来肠子都悔青了。可见当时的人物画是有水准的,早于东晋的顾恺之。春宫画比单纯的肖像画难度更大,明代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提及他从盗墓人那里得来的汉代春画,是绘制于车螯壳上的。死后尚且如此,生前就更不用说了。种种迹象表明,汉代风气如此,这就容易理解为什么后来把“汉宫”变成嫔妃成群、骄奢淫逸的代名词。

秘戏画像砖,东汉
明代大画家仇英有一幅存世的代表作,题目就是《汉宫春晓图》,虽然并没有直接画出春宫的场景,但长卷中仍然显示出富丽、工繁、奇巧的风格,这也是此后春宫画的总体格调。传说擅长作春宫画还有他的同门师兄唐寅,明人沈德符所著《万历野获篇》写道:“工此技者,前有唐伯虎,后有仇实甫,今伪作纷纷,然雅使俗甚易辨。”既然当时这么说,说明仇英、唐伯虎应该是个中翘楚,但以我的孤陋寡闻,并没有看到真正确证过的作品,原因是画家一般不在这类画上落名款。在绘画史中,他们也不是唯一被“污名”的个案,出色的人物画家往往被列入花名册,明人张丑记录了他曾购入的《春宵秘戏图》乃出自唐代画家周昉的笔下,并称此卷一度为赵孟頫所秘藏。赵孟頫名气大,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关于他画春宫的事迹在著名的艳情小说《肉蒲团》中惊鸿一现,主人公未央生为增添洞房情趣,给新夫人出示了赵孟頫绘制的春画一册,册名唤作“汉宫遗照”。

《汉宫春晓图》/明,仇英
明代晚期是春宫画的另一个高潮期,并且现存可供研究的大量作品。在1560年到1640年前后,这一时期同时产生了蔚为大观的色情小说。绘画是文学的连理枝,事实上,当色情遇到明代,文人能够做的事情就太多了,他们操弄不仅只是这对并蒂莲,关健在于他们还同时兼任了出版工作。据说明代色情故事集《僧尼孽海》就是唐寅所为,明代陈继儒的笔记中还报料:“唐伯虎有《风浪遁》数千言,皆青楼中游戏语也”,虽然今不见此书,但关于他流传甚广的风流故事,也说明不一定就是空穴来风。唐寅当时在苏州桃花坞做了一个水印木板画的工坊,据说有些春宫画就从那里流传出来。与他相类似,更晚一点的李渔在南京与人合伙创办了“芥子园”版画工作室,令人惊奇的是,著名的色情小说《肉蒲团》,通常也被认为是李渔所为。另外一些著名的色情小说,像《绣榻野史》被认为是词曲家吕天成年轻时所撰写,而据高罗佩考证,《绣榻野史》与同时代那三部最好的套色木版春宫册——《风流绝畅》、《花营锦阵》和《鸳鸯秘谱》有诗文上的暗合。更不用说名气最大的《金瓶梅》了,有人考证其作者“笑笑生”便是屠隆,崇祯刻本《金瓶梅》的插图也包括了春宫画的内容,水平非常高,可惜作者未留下姓名,刻工倒是有名有姓的徽州人。

《鸳鸯秘谱》又名《风流绝畅图》,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晚明江南出版业的兴旺,助长了色情文化的泛滥,以往主要供帝王和少数特权拥有者所专享的色情绘画,开始走入大众视野。江南书坊除付梓淫书艳词外,同时把收藏在内府和富贵人家的秘戏图,复制成春宫画册、插图、酒牌等等广为流传,这是当时末世颓风的一个切面。晚明形成新兴的市民社会,个人的私情私欲在文人墨客的倡导下,整体上构成享乐主义的生活氛围,他们“营居室,筑园亭,侈饮食,备仆从,养优伶,蓄姬妾,召妓女,事博弈,易古董”,不仅引领时尚,还通过著书立说规定了格调等级。明人重视“物”,观物,用物,论物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文震亨的《长物志》描述得再仔细不过了,疑似《金瓶梅》的作者屠隆也有一部《考槃余事》,说的也是日常生活的细节和品位问题。

《金瓶梅》插图——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假如《金瓶梅》和屠隆有关系,以屠隆为代表的文人又都是好“物”之人,这和春宫画有什么关联吗?这就要说到中国春宫画的特点了。中国春宫画和其它异域的这类绘画,布局上是大不一样的。例如日本的春画,总体上就特别愿意表现出肉体的官能性,近景式的宣淫。相比较而言,中国春宫画大多为中景式,人物被置放在充满意涵的空间里加以评价。如果处在室内,花木、水石、书画、几箱、器具等等陈设物一应俱全,以证明在高贵典雅的生活中,“饱暖思淫欲”是多么地理所当然。这样一来,画家的技术水平,显然不是只能应对人物本身的表现就够了的。

《金瓶梅》插图——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明人不认为身外之物是过眼烟云,“物”在他们的观念中,与生命的尊养密不可分。他们崇尚天人合一,比如道教的养生学即包括了房中术,这是肉身内部的修炼问题。肉身之外,环绕在四周的美器,同样是精神愉悦的重要来源。浸淫其中,一个以养护与装饰为核心的私享生活是具体可感的,而作为从属地位的女性也是一个戏物,在整个场景中,春宫人物不过是可以活动的玩偶,不仅与物相类,而且与物相宜,大有明代文人陈继儒论述的“引类连情”的作用。
在清初宫廷画家徐枚的一组春宫画中,这一特点被无微不至地展示出来。主人公的艳情生活从童年开始,历尽青年、中年而直至年老色衰,一一被指认得九曲回肠。陪伴在他周围的亭台楼阁,花木佳器,几乎是日常生活的百科全书,让人有亲临其境的现场感。我们这样的观者在距离外观察,完全变成了偷窥的角色,诗境空间与文化想象,缔造了日用物类的认知厚度。

《春宫图》/清,徐枚
不仅如此,中国春宫画的另一个显要特点同时反映在这组作品中,那就是合欢与自然节律的对应。在中国人的自然观中,风花雪月和春夏秋冬是互为印证的,所以画中主人公——也许是一位王爷,其性爱生活总是在季节中准点出场,我所看过的其它春宫画也遵循这一规律。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有一篇重要的性学名篇,叫做《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非常细致唯美地吟诵了性爱在四季不同佳期中的不同感受。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趣往往把女性身体编码为香艳词藻,阅读的快感是通过咏物的意象唤醒人们的情绪,与此相类似,中国的春宫画也是通过“意淫”式的铺陈遗貌得神,“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
除了徐枚这样不知名的优秀画家之外,清代还有一些同样出色的艺术家留下了不少春宫画作品,他们大多来自江南,因其高超的技艺被召入宫廷或王府,顾见龙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最令人惊叹的代表作是为《金瓶梅》所作的二百多幅章回插图,皆为仇英风格的工笔绢本,参照崇祯刻本予以发挥,色彩艳丽,场景恢宏。冷枚也绘制了一套工致的《春嬉图》,人物处在在乡野或庭园的远景中,惟恍惟惚。和传统春宫画姿态都有定式文本不同,这一类画家的创新精神包括了对人物造型的真情实感,我们很难判断他们是否有写生的机会。
春宫画最后的辉煌出现在十七至十八世纪,几乎可以将之命名为中国的“罗可可”时代。那是一个逝去了的月夜,如同烟花散尽一般。
2013年4月5日
附:
徐累先生本人原文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