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拓本
来源:文史知识 作者:施蛰存
用纸墨从铜器石碑上打印出来的文本,纸被墨染成黑的,有字迹处是白的,这种黑纸白字,现在称为拓本。这个拓字,取义不很明白,也不知其起源。而且这个名词,产生得也并不早,大约南宋时才有。喜欢用古字古语的人,往往写作搨本。似乎拓本即搨本的音变。但是,就其本义而言,它们实是两种东西。
萧梁时,中书侍郎虞和的《论书表》云:“由是搨书悉用薄纸。厚薄不均,辄好绉起。”又《南部新书》云:“兰亭帖,武德四年欧阳询就越僧求得之,始入秦王府。麻道嵩奉勅搨两本,一送辩才,一秦王自收,澡私搨一本。”又何延之《兰亭记》云:“帝命供奉搨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搨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又窦暨《述书赋》云:“季初则隐姓名,展纤劲,写搨共传,赏能之盛。”注释云:“杨肇,字季初。今见草书一纸,共十行。有古暑榜,无姓名,今共传搨之。”这是说晋朝书家杨肇的草书,现存一纸,有字十行。有古人的题签,说明是杨肇的手迹,但没有杨肇自己的署名。这一纸草书,有许多人互相传搨,从齐梁至唐代,许多人用搨字都还不等于拓字。唐人所谓搨本,不等于后世所谓拓本。
像《兰亭序》这样著名的古人书迹,当时没有照相机可以摄影复制,也没有印刷术可以使它倾刻间化身千百,唯一的办法就得影写。所以要用薄纸覆在原迹上,细心影写。这种工作方法,称为搨。所谓搨本,就是影写本。《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官中集贤殿书院有搨书六人,弘文馆有搨书三人,这些人的专职都是影写古人书迹,赵模等四人就是唐太宗时有名的杨书字。
搨,又称为摹(或作模)。来人黄伯思《东观余论》有一篇《论临摹二法》,字数不多,今全录于此:
“世人多不晓临摹之别。临,谓以纸在古帖旁观其形势而学之,若临渊之临,故谓之临。摹,谓以薄纸覆古帖上随其细大而搨之,若摹画之摹,故谓之摹。又有以厚纸覆帖上,就明牖影而摹之,又谓之响搨。临之与摹,二者迎殊,不可乱也。”
这里说明了临铁与损帖的区别。临是为了学习书法,搨或摹是为了复制。
关于响搨,来人赵希鸽在他的《洞天清禄集》中也有说明:“以纸加碑,贴于窗户间,以游丝笔就明处圈却字画(划),填浓墨,谓之响搨。然圈隐隐犹存,其字亦无精采易见。”他所说的是影写碑文,但方法和影写墨迹一样。先依照每个字的笔画边缘钩写成空心字,然后用墨填满。唐人制写《兰亭序》,大约亦用此法。空心字称为廓,意思是字的轮廓。在廓中填墨,叫做廓填。唐人搨书,大多廓填,故使后人误为真迹。来人损写古碑,意不在作伪,且碑字本来是白色的,故无须填墨,于是这种搨本,称为双钩本,黄伯思说:曾在洛阳见锗遂良摹搨的《黄庭经》,“单郭未填,笔势精善。”可知双钩本亦唐初已有,不过极为少见。
用纸墨拓取石刻文字,此事不知起于什么时代。东汉末年,蔡邕刻成了石经,太学生都去抄写,以校定自己的读本。史书上没有说他们得到了拓本。后魏时,郦道元作《水经注》,记录他所见到过的二百多块古碑,都是根据他在碑前的摘录,或凭记忆叙述的,也没有说他曾拓取碑文。由此可以推测,至少在北魏时,还没有石刻文字的拓本。但最,在《隋书·经籍志》中著录了《秦皇东巡会稽刻石文》一卷,还有《一字石经》周易、尚书、鲁诗、仪札、春秋等三十四卷,又有《三字石经》尚书、春秋等十七卷。这些都是梁朝官中遗留下来的残余。我们似乎可以肯定,它们都是拓本,而不是影写本。然则,南朝在齐梁时,大约已用纸墨拓碑了。不过,石经都在洛阳,不在齐梁版图之内,为什么南朝有石经拓本,而北朝却没有呢?这是一个疑问。
中唐以后,出现了打碑这个语词。李肇《国史补》云:“德宗在东官,雅知杨崖州。尝令打李楷洛碑,钉壁以玩。”西安有一个唐代的尊胜陀罗尼经幢,其最后一行刻着:“元和八年八月五日女弟子那罗延建尊胜碑打本散施,同愿受持。”意思是说:有一个名叫那罗延的信佛女弟子,建立了这个经幢,从这个幢上打下经文墨本来散发给大众。这“打本”二字就是“打印几本”之意。清初的朱枫作“雍州金石记”,把这个碑名记录为《尊胜碑打本》,可知他不了解“打本”二字的意义。同时,“打本”也成为一个名词。窦蒙《述书赋注》云:“周宣王猎碣十枚,上有象文,今见打本。”由此可知“打本”是唐人称碑书的正名。
到了宋代,欧阳修跋武班碑云:“后得别本,模搨粗明,始辩其一二。”又跋搨阮君神祠碑云:“施君为陕西都转运使,为余摹此本。”又跋唐中兴颂云:“模打既多,石亦残缺。”这里,他随意用摹、模、损、打,都是同义词,指打碑而言不是影写了。大约到了宋代,古人书迹,都用石刻成木刻的方法流传,不再用唐人搨书的方法。故宋人所谓搨本、摹本,已与唐人所谓打本同一意义了.
但是,在欧阳修的书里,我还没有看到“拓本”这个名词。到稍后的黄伯思,他在《跋刘宽碑》一文中说:“因令工椎拓二碑及明文,装为三帙。”从此出现了“椎拓”这个语词。椎者,用木椎打纸人碑字也;拓者,用毡包在纸上擦墨也。椎与拓都是打碑的工序,而椎的目的是为了拓,拓本这个名词便由此而成立。
因此,拓本与搨本,就其本义而言,原是两种东西,现在却混同了。也有人以为“搨本”还不够古雅,改用“脱本”。这是出于唐诗人韦应物的《石鼓歌》:“令人濡纸服其文,既击既扫黑白分。”这是说他令工人沾湿了纸打取石鼓上的字,击与扫即是椎与拓。又有人把脱本改为蜕本,意为碑石上所刻的字迹,遗脱在纸上,好比秋蝉的遗蜕.
(《文史知识》198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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