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志老盛
来源:雅昌快讯 作者:
我们一班人,对外称盛天泓是我们学生时代的标志,以致他一位外国求学时期的校友说:“他脾气大,独断专行,都因你们当年太捧他。”
其实我们当年是误解他。追任为标志,感慨万千。
脾气大、独断专行不是捧出来的,是他本有的。经过二十年时光,尝了各种昏昏浊浊,才知是美德。
1989年,第一次见到老盛,几个老师在传这班里有个小天才,考试画作灵气逼人。他来自杭州,不像南方人,老盛在人群里,常呈现万里草原独我一人的状态。
他应来自北方更北的地方。
我们这一代人,是大家族成长的最后一代吧?从小到大,父母不太介入孩子心灵,都是同龄人之间彼此教育,在堂表亲、邻里家、同学里成长,四岁以后基本就没有“撒娇”这件事了,等同大人的自我认识,少年老成。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第一次到邻家、同学家,得体周到得不可想象,因为我们的意识不是去玩,是去“作客”。
老盛显然不属于这个系统,奇迹般活过初中,进了京城。京城过于老成,老盛如锥划沙。
附中一年级,我曾给他画过一张速写,获得他的赞誉,当时我俩都喜欢塞尚,我说是研究塞尚的心得,他立刻翻脸:“我不承认!”
分析我和塞尚的差距,一说许久。
——至今记得,可想当年对我刺激之大。
他的锥子四处划,血红雪白,死伤累累。他那时唱的歌是“大地在我脚下,国际掌于手中,谁人再敢多说话?”
他还有一首歌“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都是他从南方带来的,激活了大家的自我保护意识后,他唱得少了,好像也失去了在北方学首新歌的兴趣。
后来,他去了德国深造。那个严肃的地方。
原来他是个严肃的人——少想到此点。我们忙于应对青春、人到三十、年过不惑——
正因为严肃,才有种种事故。班中同学,几乎个个都和老盛有一件刻骨记忆,牧人散步是天大地大,老盛也是一路走来,砸一路花草。
他从德国归来,语言逻辑周密,声线低了很多,老成的目光。但同学聚会,忽然他就呈现出孩童般的快乐状态,亲近无比,令人感慨:原来他是如此地喜欢我们这班人,只是我们当年没理解到。
我脱离美术太久,不知评论一张画该如何说辞了,观老盛新作,实是观他旧我。活过四十岁的好处,是可以看到少小青春的生灭,哪些断了,哪些壮大。
一年级带班老师说他“手感好”,手感是天赋,画西式素描,思维好的人有空间有硬度,手感好的人有浓淡。老盛对造型的边边角角常作轻处理,狐狸埋冬粮般,故意保留住些许初画时的随手笔触,全局做足后,呈现出一种拙味。
将石膏像画得像山水,除了物质指标,还有一层心思。记得附中一年级他有一张得最高分的石膏像,一位艺术早熟的女生说他的画“伤心”,惊了我,原来熟人世界之外,还有个观念颠倒的艺术世界。
第二世界不易进入,还常遭第一世界腐蚀侵犯。
老盛的“随手”,是我当年视为他最妙的东西,学不得,只能看看。今日画作,随手四溢,血型一样地存在。手感日醇,拙味里有轻盈,时而小孩耍赖的蛮劲时而屏住呼吸的小心——难练难练。
视觉鉴赏深层是触觉鉴赏,观其画面上成型不变的笔划,感知到的则是挥笔时脱腕而出的力度,短短一笔,飞翔一般。
我们学画的时代,画家是有生理指标的,触觉好的人占便宜。时过境迁,现今占便宜的是观念,看画是在看想法,凭“大样”便可取胜。
可惜了老盛的手。
上学半年,老盛右手受伤,我和燕鹏陪他去医院缝针。不多久,我也两指划伤,遇上个实习护士,急得直接把麻药往伤口上倒——为表歉意,想送我张故宫门票。
好几个同学都伤过手,预示了美术未来的走向。
另有一记,我一次开眼,受老盛所赐。老盛秘修石涛,边读石涛画论边画石膏。有很多种石涛,真的假的、状态问题、早年晚年。不好的石涛,受不了其轻薄,好的石涛拙味轻盈,老盛一路天赋所在,我学不了,后来在台北故宫见了石涛精品,隔江之远的别种才华,逼人羞愧,更确定此点。
石涛号“大涤子”,一日老盛突然友好,向我解释“涤”字,才知人生是可洗涤的。有一个开悟早的朋友,是年轻时的幸运事。
天赋所限,学不了石涛。老盛一天拿本杂志来,印刷得小小的四张吴大羽油画,刹那间尽知其好。也是老盛私淑的前辈,1988年过世。
这是老盛给我的最好友谊,2006年落魄异地,意外买到吴大羽初次出版的画册,一看四小时,一切都平衡了。
老盛今日画作,一幅含着吴大羽体骸,斗转星移,好东西仍在。